日日工作

最近不太忙。当然,也并非无所事事。此处,我所说的忙,主要是指赖以谋生和糊口的岗位工作。往年,每逢年底和年初,都会忙得不可开交。该忙的时候却不忙,我总有一种预感,感觉有什么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要发生。会是什么事呢?天晓得吗?

既然不忙,我就想到忙点别的事情。似乎是在1900年末,里尔克萌生了一个想法,要写一部关于“过去”和“恐惧”的小说,但迟迟没有动笔。1902年8月,他以艺术评论家的身份接受约稿,撰写推介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专著,28岁的他为此赶赴巴黎。结识罗丹后,这位艺术家劝告里尔克要“日日工作”,这让他开始意识到,只有扎实的“工作”才能在纷杂的世界中安身立命,惟其如此,他才能逐渐塑造出自己的“内在”。

“日日工作”。是的。因为不忙,我便对欧洲作家里尔克和当代亚洲作家黎紫书有了兴趣。这很奇怪,里尔克和黎紫书简直风马牛不相及。但也不奇怪。真的。

《布里格手记》(以下简称《手记》)是里尔克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。《手记》以丹麦没落贵族马尔特·布里格为叙述者,由71个或长或短的片段组成,没有连贯情节,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故事戏剧性。《手记》开篇的《巴黎印象》,严格地讲,它不是小说,而是杂文,或可说是散文。里尔克散文的特性是独特的。三百多字的《巴黎印象》,里尔克却呈示出整部《手记》的大部分核心词汇:活、死、看、恐惧、孩子(童年)。

布里格和里尔克难以区分。尽管面目模糊,布里格的大致轮廓是清晰的:一个孤独、严肃、流浪异乡的年轻诗人。这个轮廓就像是里尔克根据自己描绘出来的。里尔克说,这部书写的是“一个孤独者的生命”。他像一个生命的学徒学习如何“看”外部世界,如何“看”自己幽深不可测的内在;他重述历史故事,回忆逝去的童年;他直视死亡,有“畏死”的勇气,以免自己陷入大部分人所处于的那种生活状态,一种戴着身份标签的“面具”、沉浸在苟且和“沉沦”之中的生活。

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,大众不见得耳熟能详。或许,她的小说《流俗地》,有人看过。我曾经在小范围里荐读过《流俗地》。只是,我没有精读《流俗地》,翻了翻,觉得好。黎紫书还写过不少短篇小说和微型小说,只是这些短篇小说和微型小说没有《流俗地》那样引起轰动。黎紫书的散文随笔也是很美的。她说,她的随笔“文字比较轻盈,写得比较快乐,它们多是在我人生的行旅阶段中写出来的”。

对于黎紫书的作品,我没有通读。但是,最近,黎紫书和笛安张怡微有过一次对谈,对谈的主题为:远游与回归。且允许我摘录几句黎紫书的谈话供大家分享。

我相信所有写作的人都是从阅读开始的。先是对阅读有极大的兴趣,直到有一天觉得自己好像也掌握了某种写作的能力,因为累积大量阅读的能量在脑子里,就开始动笔写作。

当我决定此后要当一个作家时,我对自己承诺:必须成为一个诚实的人,要把那种诚实在作品中表现出来。一个作家在写作中暴露自己是必然的事,所有对自我的暴露都不是可耻的事情。

我喜欢一种未知在前面等着我,或者想要自己变得更成熟,甚至成为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。

离开,其实也是一种老调,很多人说你离开就是给你一个机会以一定的距离去回看,便也看到了以前没看见的许多细节,看到你离开了的是什么地方以及你跟它的关系。

你把自己放在世界不同的角落或者人生不同的处境里面,就会发现没有一个“自己”是纯粹的自己,你总要跟周遭的人与社会联结,“真正的自己”才得以存在。

那个不能进入却又很想进入的状态,就能让一个作家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。

人与人之间这种似远又近的关系,又似乎没有办法逾越的距离,使得我对人们的生活以及人们的状态充满想象。这个想象也就是我进入理解所迈出的一步,想象跟理解之间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过程。

怎么说呢?在此,我姑且武断一次,我认为,黎紫书所有的作品只有一个主题,那就是:出走与回归。

人,这一辈子面临的最严肃的人生课题是什么?我认为就是:出生和出走,回归和死亡。出生和出走、回归和死亡,构成了个体人的生活的全部。

黎紫书的思考聚焦在出走与回归。里尔克的《手记》则全面地洞穿了个体人的出生和出走、回归和死亡的全过程。

而出生和出走、回归和死亡,恰恰是我多年来孜孜以求的哲学命题。可能有人会问,既然里尔克和黎紫书都替我们思考了,我们还用得着思考吗?但是,我们不要忘了,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,“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”。每一个人生又都是不一样的人生。尽管,什么时候出生,在哪里出生,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生,我们全然做不了主。但是,如何出走,如何回归,以及怎样死亡,那全是我们自己的事,谁也替代不了。

所以,思考出生和出走、回归和死亡,对于每个人都是有益的。

忙的时候,我当然要忙工作。不管忙或不忙,间或思考人生的课题,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情。这,或许是更重要的工作。否则,人生不值得一过。难道不是吗?

日日工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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